西秦戏是广东的稀有戏曲剧种之一,深沉厚重的历史积淀和鲜活独特的美学形态使其在今天仍彰显出重要的文化艺术价值。不同于此前的新编历史剧创作,新近创排的西秦戏《麒麟夺锦》着眼于当代农村生活,实现了题材选择上的突破,同时以精纯的艺术驾驭能力在融汇文化传统与现代精神方面进行了难能可贵的实践和尝试。这部洋溢着灵气的作品让我们欣喜地看到,西秦戏这一古老剧种以其丰富性与包容性焕发时代活力的种种可能。
本文作者于琦
《麒麟夺锦》聚焦新时代乡村振兴的重大社会命题,但编剧在创作时没有刻意强调故事的“宏大背景”,反而将笔触深入到当代农村和农民日常生活的肌理,进行精细叙事,成功地规避了图解政策和理念的弊病。
剧中向观众展现的农村现实风貌不再是穷山恶水、一贫如洗的刻板印象。麒麟村村民的物质条件、生活水平都有了显著提高,反倒是“乡风萎靡精神散”成为阻碍全村发展的症结,重塑农民群体的“精气神儿”也自然成为当务之急。但无论是江麒麟为乡村文化培根铸魂的崇高理想,还是江海生跨越时空的心中隐秘,都系于江麒麟带领村民在比赛中争胜夺锦这一核心事件。剧中人物的设定也颇具意味。在以往的乡村题材作品中,天降英明领导或经济能人返乡,带领村民发家致富的情节屡见不鲜。唐建华曾在《读懂当今农村和农民——现代农村题材戏剧创作得失谈》一文中指出,这种权力和财富持有者“救世”的设定实际上弱化了农村和农民在作品中的主体地位,将复杂的社会系统工程简单化。该剧的主角江麒麟并非什么成功人士,他在大学毕业后曾与朋友在深圳创业,然而初入社会的“菜鸟”经过艰难打拼却始终摆脱不了被大都市边缘化的异乡客身份,用其父江海生的话来说,就是城里混不下去了,这才选择“倦鸟回家转”。因此这个抱有雄心壮志的年轻人,即使担任了村主任,面对形形色色、各怀心思的村民,很多时候“搞不定”,也常常为此“脑壳疼”。更有甚者,他与曾经荣膺“麒麟王”的父亲之间也有着难以弥合的代际隔阂和无法纾解的亲情羁绊,这些或多或少都投射出当代年轻人的生存状态。当代乡村“寻常景”“寻常事”“寻常人”及其所营造的贴近日常生活的氛围奠定了全剧亲切真实的基调。
该剧并不止步于对现实生活场景的再现,亦通过缜密的细节堆叠和细腻的人物刻画映现出戏曲现代戏应有的深度和质感。江麒麟带领村民夺锦路上的磕磕绊绊也反映出许多现实问题,诸如基层文化工作因经费掣肘而进退两难的困境;轻视、短视和偏视传统文化带来的保护扶持工作“雷声大、雨点小”现象;人们在文化传承过程中追求“短、平、快”的功利心态;穷人乍富后在金钱物欲中放纵沉沦的丑态,种种细节的描摹触动人心,展露出戏剧创作中久违的勇气和锐气,重新唤醒人们的省视与思考。该剧在具体复杂的现实处境中,也敏锐地捕捉到人物内心情感的起伏变化和价值观念的激烈交锋,准确地揭示出当代人重建心态秩序的过程。剧中的江海生曾是荣光无限的“麒麟王”,多年前妻子病危时,为了凑齐治疗费而违背不赚死人钱、不赚恶人钱的祖训,将麒麟狮舞上了灵堂。这次失却底线的行为不但没能挽救妻子的生命,而且成为他无法洗刷的耻辱。让人唏嘘的是,江海生发誓不再舞麒麟狮,虽是自我惩罚,却导致江麒麟寻求不到帮助,进而走上歧路的结果。江麒麟为了筹集参赛资金,卷入以麒麟舞为狗庆寿的闹剧,与江海生当年一念之差铸成的大错又何其相似。父子二人最终的和解,不仅仅是人物内心和精神层面的解脱,也展示了价值观念的涤荡与重构。该剧重回普通人的生存基点,让我们看到了个体尊严和人生价值如何艰难地战胜欲望诱惑和心灵困境,最终淬炼成普通人质朴善良的生命底色和传承不息的精神基石。
对于西秦戏来说,在舞台上呈现如此深刻的主题意蕴是不小的挑战。有赖于娴熟的戏曲导演技巧,该剧的二度创作相当成功,在融合艺术审美与现实反映,贯通传统风致神韵与当代精神品位等方面处处可见独运之匠心。
整个舞台的布景不求“繁”求“满”,采用典型的“前实后虚”形式,营造简洁大气的视觉氛围,也为演员的表演留出足够的“补白”空间。“后虚”的背景板采用青灰色调,饰以“五星陂”、麒麟狮等浮雕图案,特有的地方文化符号传递出古朴厚重的气息。“前实”的表演区则根据剧情需要,设置了榕树、屏风、竹桌竹椅、板凳、竹床等布景道具,其中竹桌竹椅的“八字跨椅”摆放形式也展现出导演在细节上对戏曲演出传统的遵从和化用。值得一提的是,有几个场次中,精美的麒麟狮头作为道具摆放在舞台上本应是十分吸睛的,但导演结合具体的情境安排调度,使演员“动”起来成为舞台焦点。如第二场中,江麒麟请江海生重新出山不成,并与之发生激烈矛盾,负气离家。整个舞台只剩江海生一人,当他搓步至麒麟狮头摆台时,定点光投射于此,江海生则一边绕行摆台一边唱做,观众的目光完全被演员的表演所牵引。接下来江海生剖白内心矛盾的一段戏,导演则采用了“以实显虚”的创作手法,让亡妻秀禾出场,再现二人曾经温馨的生活场景。在民歌声中,秀禾默默起舞,用一系列表意的身段动作展现看到麒麟狮时的欣喜,而当江海生欲与之交流时,她又突现失望之色,黯然隐入黑暗。幻觉中秀禾的出现让江海生终身不再舞麒麟的执念有所动摇,进一步地拷问自己的内心。这样的舞台调度避免了道具喧宾夺主的问题,同时导演通过精炼的舞台语汇将人物内心复杂的情感外化,较之直陈胸臆的口头语言更加生动。
该剧对演员表演细节上的处理也令人称道。如第三场后半部分,江麒麟夜里回家偷取麒麟狮头时,撞见听见动静儿起床的江海生。二人通过具有真实感的动作摹拟黑暗中“视而不见”,辗转躲藏的情景,既是取法传统,也是展示传统的精髓和魅力。江海生的扮演者吕维平是西秦戏非遗项目的国家级传承人,他艺术精湛纯熟,尤以《刘锡训子》中的一段精湛的“交椅花”表演为人称赏。该剧根据这位资深演员的自身特点和舞台经验,将其最拿手的“椅子功”融入这场戏中,精准地表现了人物遍寻不见而迷惑怀疑的情态,又不脱离剧情所设定的情境。饰演江麒麟的青年演员余泽锋文武兼擅,除了大量的唱段,戏中根据其表演边式利落的特点设计了不少跌扑动作,在表现追逐、躲藏等场面时巧妙地化用了矮子步、搬腿、前桥、筋斗上桌等毯子功技巧,为演员提供了展示功力的机会。此外,作为一部现代戏,该剧也不乏“生活化”的动作,如江海生落泪时,江麒麟替其拭泪的细微表演,江麒麟每每脑壳疼时言右抚左的滑稽动作,明显源自生活,但因其与剧情和人物的交融,而显得自然而然,不着痕迹。该剧正是通过选取相宜的舞台语汇,进行创造性的组合,清晰可辨又不失戏曲艺术应有的韵味,提升舞台张力,引起人们的共鸣。
长期以来,作为稀有剧种的西秦戏一直为自身的生存而不断努力。《麒麟夺锦》的登台亮相向我们展示了“小剧种、大担当”的情怀,也显现出新的发展契机。希望这部戏关于时代精神和人文关怀、艺术传承和创造转化的思考与探索,为西秦戏的“突围”之路带来启示,催生出更多佳作。“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文:于琦(广东省艺术研究所信息资料中心主任、二级艺术研究员)
编辑:晓城